國人談「轉型正義」,總是喜歡拿德國的經驗做文章。然而,轉型正義基本上是英美語系學者提出的概念,德國人事實上談的是「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雖然表面上形似,但在內涵上依舊有著一定程度上的差距。事實上,這個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是一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概念,一直到最近,我才漸漸理解到這個概念背後真正的意義,因為其在理論面與實務面的執行上,都與國內主流的理解有著極大的差異。甚至其後果,也與國內的主流想像大相逕庭。
德文的「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由兩個單字組成。第一個是Vergangenheit,意思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另外一個是Bewältigung,意思是克服。Vergangenheit 所指涉的過去,自然是二戰時的戰爭罪行,這個部分比較沒有爭議,問題在於對Bewältigung的解釋。Bewältigung由動詞bewältigen構成,加上名詞化字尾-ung,在字義上與動詞沒有太大的差異,一般指的是完成某種艱難的任務,也可以解釋為對某些特殊情境作出恰當而客觀的評判。
因為字義本身的模糊,也造成理解上龐大的盲區。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可以理解為對過去二戰罪行蓋棺論定的清算,也可以解釋成走出二戰後傷痛的陰影。國內的學者與政客在理解上,往往採用前者,而非後者。基本上這樣的理解不能算錯,因為德國近年也開始將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稱為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當中的Aufarbeitung的意思就是「批判地使用」。但是這樣的理解方式,只是得到了外功,至於內功的心法口訣,則是一無所知。
在德國各大景點,很常看到大屠殺受害者紀念碑。包括我家旁邊的人行道上,也有紀念當時受害者的悼念磚(Stolperstein),暗金色的青銅金屬光澤,在深灰色的人行道鋪石子上更形顯眼,上頭書寫著受害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受害日期與地點。走在德國的主要大城市,我們可以隨時感受到,當時的大屠殺到底「普及」到甚麼程度。
悼念磚的範本,大小約十公分見方,置於死者生前居所的人行道上。 |
然而,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事實,這種大張旗鼓式的悼念文化,其實是1989年東西德統一後的產物。客觀的說,所謂的 「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可以分作兩個時期,中間的分水線則是1989年的兩德統一與之後的蘇維埃鐵幕崩解。因此,國內討論與理解的「德國轉型正義」,實際上是1989年統一後的德國聯邦政府清算納粹歷史的一系列政治動作,卻忽略了1989年以前「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實際上的運作方式。正因如此,才會有將「走出傷痛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轉型成「批判過去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的論調出現。
這篇文章要談的,主要是1989年以前的「走出傷痛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而非目前國內流行的「批判過去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
首先,我們必須先釐清一個觀念,1989年以前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的核心精神,一方面是重懲主事者,另一方面不得不做出相當大程度的妥協與讓步。
我們先從這幾年小有名氣的德國電視劇 《選帝侯大街56號Ku'damm 56》談起。劇中的女主角,是一個出生於戰前,成長與戰後的年輕女性,家裡面經營一間社區裡小有名氣的社交舞學校,成長的過程中雖然缺乏父親的陪伴,但是在母親戮力經營底下,還能夠維持著相當體面的生活。
《選帝侯大街56號Ku'damm 56》劇照,講述Schöllack舞蹈學校一家三姊妹與母親的故事。 從左到右分別為大姐,母親,女主角(老二)與小妹。 小弟必須承認,坐在最左邊的小妹完全是我的菜。 |
有一天,他發現到一個在家裡附近徘徊的猶太人,帶著一種憤怒與憂傷的神情看著家裡的舞蹈學校。後來女主角才知道,這位猶太人的父母本來是該舞蹈學校的所有者,在納粹當權時期,家中產業遭到依恃著納粹勢力的女主角父母親貪婪的強奪。在得知殘酷的事實之後,女主角感到慚愧而憤怒,並且將情緒傾洩於曾經是納粹高層的生父身上。
哪知道,女主角生父並未表達出對過去任何罪行的懊悔,他只是冷冷的告訴女主角:「你恨我們嗎?我告訴你,看到對面那個一直很疼你鄰居阿姨嗎?她也是納粹遺孀,過去對猶太人可沒客氣過。你看到坐在隔壁的那個婆婆嗎?她很疼你,小時候總是給你糖吃,你也一直很喜歡她。告訴你,她以前是納粹的報馬仔,因為她告密受害的人可多了!...還有很多各式各樣生活在你周圍,看著你一起長大的叔叔伯伯阿姨,他們以前多半跟納粹是一路的。你要恨嗎?那就得恨我們全部,恨我們們這整個世代。」
面對生父這樣突來的真情告白,女主角自然是無話可說,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這個劇集故事中的小插曲,其實多少也反映了納粹當權期間的整體氛圍。整個社會上超過半數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涉入程度的深淺不同上,與納粹政府有所勾結。就像是前面提到悼念磚一樣,當時大屠殺有多「普及」,整體社會的涉入程度就有多深 ,那是一個整體社會集體瘋狂的不堪記憶,也是多數德國人不樂意提及的過往。
因此,德國的戰後嬰兒潮世代,面對著在戰後一片狼藉中含辛茹苦地將他們拉拔成人的戰前世代,心中的情緒自然是矛盾的。他們無法做出地圖砲式的無差別大範圍攻擊,只能夠對這樣一個世代集體犯罪惡行,無奈的選擇「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又如《選帝侯大街56號Ku'damm 56》劇中的男主角,他的父親是納粹時代的軍火工廠老闆,戰後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實際形式上的制裁,還大搖大擺地做起了國際戰爭生意,結結實實地發上了人生第二筆大財。男主角作為家族企業的唯一繼承人,又是一個才華洋溢的作家,他對這一切自然是心知肚明。 他在道德上的自暴自棄,一方面出自對父親偽善的憤怒,另一方面也來自對自身懦弱的憎惡。 |
另一部值得一題的劇集,則是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我們的父輩母輩Unsere Mütter, unsere Väter》。劇中其中一位女主角,為了幫助自己的猶太男友逃離德國,選擇與某位納粹宣傳部的高官上床,以換取猶太男友的出境簽證。豈知那位納粹高幹表面上發給了男主角簽證,私底下卻派人以偽造簽證的名義逮捕準備出境的男主角,從此也開啟了男主角悲慘的集中營生涯。更有甚之,該納粹高幹甚至在納粹投降前下,擔心女主角舉發自己的惡行惡狀,於是毫不猶豫地將當時已身懷六甲的女主角槍斃。最重要的是,女主角肚子裡的孩子還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依舊忍得下心痛下殺手。
《我們的父輩母輩Unsere Mütter, unsere Väter》的宣傳照,左方兩位就是本文提到受到迫害的男女主角。 |
這樣的一位惡人,卻在戰後搖身一變,成為慈眉善目而奉公守法的聯邦公務員。
男主角逃出集中營後,經歷了許多事情,終於可以在戰後回到家鄉,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失蹤頗有時日的女主角,接洽他的官員正好就是那位殘忍的前納粹高幹。男主角自然不識得眼前這位曾經撕裂他人生的前納粹高幹,但這位前納粹高幹卻是心裡有數,卻依舊能夠在男主角絕望地離去前,假惺惺的安慰他說:「我由衷地對您的遭遇深感同情。」
戲劇終究是戲劇,哪怕是真人真事改編,加油添醋自然不可免。然而,劇中這位納粹時其狐假虎威,戰後又吃乾抹淨的官員又有多少,是一個非常值得省思的問題。
事實上,儘管當時的新成立的聯邦德國承諾盟軍重懲重大罪行的戰犯,而紐倫堡大審宣判的懲處,其實也僅限於少部分檯面上的領頭人物。從實務的角度看,當時的德國不可能,也無法徹底將與納粹同流合汙過的官員,徹底的從聯邦德國的公務員體系中刮除,而是很大程度的必須仰賴這些過去曾經義務反顧地跟隨希特勒的公務系統,以幫助戰後的復員與重建。
回到剛才的問題,到底當時的聯邦德國接收了多少過去曾依恃納粹惡勢力為虎作倀的官員呢?答案是很多,而且多得遠超乎我們的想像。這也是為甚麼現代學者將這段過往稱呼為「一種集體的國家犯罪」。因此,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平庸之惡」的論述,才能夠在戰後受到法學家的重視,並成為聯邦德國為當時公務體系開脫的重要理論。
而面對這樣已然臣服的龐大集體平庸之惡,與其不留情面地追殺,還不如攏絡羈麼收為己用。因此對於當時的德國而言,唯一的上策是原諒。
聯邦德國當下的選擇,也讓「廢死」的議題開始真正受到主流官方的重視與認可,並且使德國成為日後全球廢死運動的主要推動者。畢竟,當你能夠選擇原諒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惡意集體犯罪(除了六百萬猶太人,俄羅斯在戰爭期間損失平民一千四百萬,波蘭則將近六百萬平民死於戰爭),像鄭捷或是背負七十七條人命的挪威殺人魔布列維克,還真的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畢竟,如果你吞得下整頭象,你沒有理由嚥不下一隻雞。
德意志聯邦對於過去曾經服務於納粹的公職人員,大體上抱持相對寬容的態度。在商業的領域,為了顧及戰後的經濟重建與復甦,更是毫不猶豫照單全收。這些過去的戰爭與大屠殺商人共犯,部分在戰後遭到起訴,然而多半罪名都不成立。
德國知名運動朝牌的創辦者Rudolf Dassler便曾經是納粹黨員。 他當年可是為了納粹理念與弟弟Adolf(德國另一運動朝牌Addidas創辦者)鬧到分家. |
設計黨衛軍制服的Hugo Boss,在戰後「去納粹化」過程中,一開始被列為「共犯」,但最後還是轉列為「隨波逐流者」,僅以罰款了事。 |
對於聯邦德國對於舊政權之惡的妥協,最不能接受的莫過於德國共產黨。原因無他,因為納粹本身堅定的反共立場,在其執政期間對共產黨員的壓迫與屠殺自是不在話下,這給了蘇聯共產黨成功煽動德國共黨建立新國家的機會。共產主義的高度理想性,讓一部分的德國人夢想能夠建立一個全新的國度,一個與過去的「惡」徹底斷裂的國度。正因如此,1949年成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整體呈現的欣欣向榮的大氛圍,與隔壁繼承舊正統,妥協主義氣息濃厚的德意志聯邦(西德),形成強烈的對比。這樣截然不同的立國精神,也反映在兩國國歌的選擇上。西德選擇的〈德意志人之歌〉,旋律前身為大德意志精神的代表奧匈帝國國歌〈帝王頌〉,在威瑪共和其間首次被選為德國國歌,歌曲旋律肅穆凝重,乍聽之下還以為是彌撒曲目。東德的國歌〈浴火重生Auferstanden aus Ruinen〉又不同,主旋律在短促厚重的銅管與優揚的弦樂交織下,營造出激昂而奮進的整體氛圍,為1949年全新的譜曲填詞(見下方影片連結)。
在這樣高度理想精神的感召下,許多原本出身西德的德國人,也決定遷往東德這個與「過去之惡」徹底決裂的嶄新政體下。上述的《選帝侯大街56號》中也描述到類似的情節,女主角的父親拋棄居住在西柏林的母親,跑到東柏林開始新生活,正是因為他無法容忍納粹的惡,竟然仍在德意志聯邦下得以姑息。同樣的,另外一部知名的大製作《阿德隆飯店:家族傳奇Das Adlon, eine Familiensaga》中,女主角與猶太人生下的女兒,也在戰後滿懷著理想,從以色列回到東德服務。最知名的例子,莫過於大名鼎鼎的現任德國總理梅克爾。梅克爾的父親雖然生於西德,卻也在1954年加入這股「逆向移民潮(當時的主流是由東向西逃)」,帶著甫出世不過數周襁褓中的梅克爾,舉家大小遷往東德。
《阿德隆飯店:家族傳奇Das Adlon, eine Familiensaga》宣傳照,講述德國二十世紀初最豪華的阿德隆飯店的五十年家庭興衰史。 |
不知道阿德龍飯店沒關係,你只要知道是麥克傑克森當年在窗口向媒體搖晃自己剛出生兒子時所在的旅館即可。 |
高度的理想沒有為東德帶來長久的昌隆國運,而是在短短三十年間以重力加速度跌入腐敗的深淵中,導致1989年的覆亡。選擇部分妥協的西德,卻擺脫了過去的陰霾,走向欣欣向榮的八十年代。
當我聊解到這些背景後,看到那些每年二月底定期自動起乩的人們(哪怕他們既不是受害者家屬,也跟該事件扯不上任何鳥蛋關係),看著他們沾沾自喜的自以為進步,心裡面滿是無奈,我想到以前老師說的一段話:「在民主與自由的社會中,讓人最感到痛苦的,莫過於必須容忍無知和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