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8日 星期一

一頁羊皮紙背後的歐洲社會經濟史:從《斑山書寫圖》談起

有人可能會問:圖中紅線與黑線的區別在哪裡?
原因很簡單,因為墨水年久褪色了,修復師在修補資料時,刻意用上不同顏色的墨水(深黑色的尖筆與紅色墨水),讓使用者確定何者為原跡,哪些部分又是事後加工修復的結果。從圖中的情況我們可以得知,《斑山書寫圖》至少經歷了兩次大規模的修補與重建。
絕對不要過度相信修補師修復史料時的客觀性,在許多損壞嚴重的文物案例中,文物修補自由創作的空間就算有限,但也多到足以遠超乎我們的想像的程度。


     《斑山書寫圖》成書於十二世紀中葉,也是歐洲目前為止保存最完整的中古史料之一。該書原藏於位於麥克堡的大麥克噴堵修道院,戰後移至國家圖書館典藏。
     
  該書長28.5公分,寬20.5公分,為大麥克噴堵修道院,由數位不知名的修道士共同撰寫(明顯的字跡差異),記述自己製作羊皮紙書的血汗心得,並將成果奉獻予大麥克天使神恩的M型雙翼下。該資料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位於內頁1v中的插圖,清楚描繪了製作羊皮紙的過程,讓籠統模糊且乾燥無味的文字紀錄轉而豐潤,也讓現代人一瞥中古時代羊皮紙的製作流程與要訣。

  內頁1v中包含了十一個不同的圖像,略分為左右三行,閱讀的順序為左、右、中,由上到下,以下依其順序略敘之。

圖左一
修士手持按摩棒,左手拿著雕刻刀,充滿愛意地雕刻出男性陽具的樣式。
中古時代的教士與修士多半獨身,排遣性慾成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工作。
只是我們無法判定該按摩棒為自用,或世為尼姑庵的修女特製。

然而,
不少被關養在象牙塔的蛋頭
學者卻抱持著截然不同的觀點,
認為該修士右手持挫刀,左手持鵝毛筆,正在聚積會神地打磨筆尖。

圖左二
磨好的鵝毛筆,並不代表能夠直接用於書寫。
因此,修士必須先進行預寫,以測試該鵝毛筆的手感。
修士們往往預寫於木板或石板上,一方面是可以重複使用,另一方面也讓經過摩擦的鵝毛筆間更加順滑易寫。


圖左三:
拉撐羊皮,並將羊皮上殘餘的脂肪與肉肉末徹底刮淨。
這是製作羊皮紙過程中最重要的工法之一,因為殘餘的肉末與脂肪會嚴重影響書寫的平順。
  有關羊皮製作的部分上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
也會在本段落後詳細解釋。
圖左四:
對齊書皮裁切,這個部分不用做太多解釋,唯一值得注意的是羊皮只單頁的大小為28.5cm X 20.5cm,為全歐洲在中古時期普遍的統一格式。
目前現行最通用的DIN-A4格式(即A4紙,也是一般口語中常說的十六開格式)大小為29.7cmX2.10cm,而DIN為Deutsches Institute für Normung (德意志標準化協會)之縮寫。
該協會成立於1917年,為現代的工業化標準做出了極為重大的貢獻,該協會頒訂的標準至今仍舊是許多工業領域ISO與EU認證的規範。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也可以看到,工業化是如何從各種生活細節的角落滲透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此外,DIN格式於民國初年引進,也很大程度的改變了當時國內的製紙業生態。

圖右一:
打孔,折疊與裝線。同樣是一個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卻隱含許多細節的工作,亦於本段結束後綜合討論。



圖右二:
裝訂成冊。同樣於本段後綜合討論。

圖右三:裝訂成書,同樣於本段落後綜合解釋。



圖右四:
用榔頭狠狠的槌打自己的大拇指。
從圖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該修士的大拇指已經出現了紅腫出血的現象,也明顯有簡單包紮的痕跡。

打上書皮。

圖中一:
檢查並展示。
你沒事翹小指頭幹嘛?看樣子你這個死娘泡修士被捅屁眼也是肛好而已。


圖中二:
繪圖。
現代食品工業的寫照:讓大麥克的血汗勞工們沐浴在大天使長M型的羽翼下。




圖中三:
用於授課與講解。
他媽的好長的一根...食指
我還看到了蠢蠢欲動的小指頭....


  羊皮紙書的製作雖然繁瑣而廢時,卻也是所有紙基史料中保存能力最強的。常見以植物纖維紙基,除非特殊環境允許,其實很難保存超過數百年。儘管超高的保存能力,抗酸抗鹼抗腐化抗潮濕的屬性基本上都有點好點滿,唯獨抗火的能力卻仍舊與一般的紙基史料相同,都是大喇喇的一個0字。

  歐洲中古火災頻繁,幾乎所有知名的教堂在文獻上都有過多次大火燒毀的記載,其損失不僅止於生命,建築與財物,當中也包括了龐大的典藏羊皮紙書。因此,多數的中古史籍,哪怕是貨真價實的羊皮真本,多半還是在戰亂與大火後教士修士們四處記誦傳抄的結果。許多掛名十一或十二世紀以前的史料,實際上也都是十三世紀隨著十字軍東征逐漸形成的跨地區交通網絡(十三世紀以前的跨地區交通網,主要是以羅馬為中心放射狀的朝聖路線,因此在訊息與文線傳輸上,儘管巴黎與科隆直線距離僅五百公里,卻遠比不上經由羅馬這條長達三千公里的路線),四處傳抄還原重建後的結果。這也解釋了為何許多中古史料存在著龐大的一致性,卻也同時存在著大量的天南地北的差異。就是因為其同源自轉抄,其異起於訛誤。因此,中古史料的應用,尤其是大事件,必然盡可能地不使用孤證,必須在不同國家的典籍中找出相同人事物的記載(通常都不一樣,由其是年代的部分更是如此,教士修士們也是很能走心的),方能在數者中擇一可信者採用之。這樣規模龐大的歷史建構,是十九世紀中葉以來歐洲中古史家多年心血的共同成果。在這個過程中,歐洲各民族國家也一點一滴地建構出自己國家的「正史史觀」。

  最重要的是,羊皮紙非常的昂貴。具體有多昂貴呢?我們無法從現行史料中得到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數字,畢竟中古時代主要的地區交易方式仍就是以物易物的交換經濟,加上中古時代跨時一千年,任何一個客觀的平均數據都會非常大程度的扭曲事實,但是我們仍舊可以從羊皮紙的規格與製程中摸出一點線索。

  如圖左四所述,羊皮紙書常見的單頁規格為285 mm* 205 mm,約一張DIN   A4紙的大小。然而在製作中,卻是一張 470mm * 210 mm(約一張DIN A3紙大小)對折後的結果。因此,一張羊皮紙可以提供四面完整的空白單頁,見下圖:
  


  值得注意的是,羊皮紙有所謂的「肉片」與「毛片」的區別,「毛片」指的是未加打碼或霧化處理的材料,「肉片」則泛指有大膽裸露的素材。「毛面」與「肉面」的區別。兩者的差異雖然很容易從字面理解,但依舊有更加詳細解釋的可能。「毛面」為羊皮附蓋毛皮的一側,一般而言只需去毛後刮平處理即可。「肉面」指的則是的羊皮與肉連接的一側,依據圖左三需要徹底刮除餘下的脂肪與肉末,這並非出於防腐的需求,因為教士與修士取得的羊皮通常都已經通過鞣皮處理,主要還是會影響書寫手感,因為鵝毛筆尖勾到脂肪或肉末時,會直接造成筆劃凌亂與紙面髒汙。從外觀上,我們也可以明顯辨識出「毛面」與「肉面」的區別。「毛面」明顯的平整有光澤,顏色也相對較淡「肉面」則顏色略黯淡而泛黃,紙面亦略不如「毛面」平整光滑。因此在書本裝訂上,出於閱讀美觀的考量,必須避免「肉面」與「毛面」同列並陳。

肉面與毛面比對,中間兩排為肉面




  


  如上圖所示,在裝訂時並須注意「肉面貼肉面,毛面貼毛面」的原則,才能避免「肉面」與「毛面」同時出現在兩側頁面的情況。每冊隨著羊皮紙張數,也有不同的稱呼,如Binio 雙張冊,Ternio三張冊,Quaternio四張冊,Quinio五張冊與Sexternio六張冊...等。考量到羊皮紙本身紙基的厚度,四張冊為最常見的一種格式。

  最重要的是,一頭最多只能提供兩張羊皮紙,因為製羊皮紙需要羊隻大面積柔軟且平整的部位,所以只有腰肋間至脅下的皮能夠滿足這樣的需求。要注意的是,下腹部的皮雖然面積最大也最平整,但是很明顯不能夠拿來製作羊皮紙,原因也非常的簡單,因為有乳頭(在此懸賞有乳頭痕跡的羊皮紙書)不僅不美觀,而且非常難以不留痕跡的去除。簡言之,四張冊共十六頁的羊皮紙,需殺羊兩頭。如果是一本96頁,由六個四張冊裝訂成的羊皮書,則需殺羊十二頭。換言之,教會隨便收藏個幾十本書,背後都是上百頭羊的資本額累積的成果,而一個當時中等富裕貴族的牲畜總額,最多大概也只是這個數目而已。正因為製作與收藏羊皮紙書必須耗費龐大的資源,教會與私人的貴族藏書家必須非常有效率的使用這些資源,在工業化前的農業社會中,形成了更進一步的經濟分工機制。

  首先,教會本身就是個歐洲的頭號超級大地主,全歐洲轄下的莊園就算沒有個幾十萬,也絕對不可能淪落到僅寥寥數千的潦倒慘境。教會將土地與莊園層層分封予基層教區的修道院或堂區,由各修院院長或堂區神父進行管理。因此,一個堂區或修道院擁有數百頭羊,是非常常見的情況。作為莊園的領主,教會多半以特許的方式,將待宰的羊隻委託予屠夫,剝皮匠,鞣皮匠。當然,特許狀並不是免費的,工匠必須營業收入的固定比例上繳給教會,當中自然也包括無私奉獻完好無缺的羊皮紙。

  羊隻本身是經濟價值極高的牲畜,除了高度食用價值外,不僅是牧羊人無聊時排遣性欲的工具 ,羊奶可以飲用或製做乳酪,羊毛可以用於編織保暖衣物,羊腸可以拿來製作保險套,羊皮的功用更是普及於中古歐洲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而教會製作羊皮紙書的羊皮材料,在中古時代明顯落後未開化的維生經濟底下,只能是扣除日常生活用度後,屈指可數的剩餘。所以,教士與修士們可沒辦法說為了寫一本書就殺個幾十頭羊,最終的依歸還是整體地方社會經濟的需求。雖然處理後的羊皮易於保存,但是在十五世紀以後跨地區的市場逐漸形成前,大多數的羊皮也僅能用於提供本地市場需求。另外,雖然一頭羊能夠提供兩張羊皮紙,但這只是一個理論上的最大值,實際的情況可能一頭羊都未必能供給出一張完整羊皮紙。這一方面取決於羊隻體格大小上的個別差異,另一方面則決定於剝皮匠與鞣皮匠的技藝熟練與否。一個熟練的剝皮匠與鞣皮匠,可以相對在剝皮,去毛,去肉,刮脂的過程中盡可能不傷及羊皮本身,但這依舊只是相對的結果。大多數有瑕疵的羊皮,則用於製作盔甲內襯,或者鞋子,手套,水袋...等日常生活用品。

  鞣皮匠在中古城市工匠間的經濟地位頗高,一般而言僅次於鐵匠,然而其社會聲望卻遠不如鐵匠,主因是鞣皮過程中的產生惡臭。一般羊皮紙需要使用白鞣法,主要的材料是石灰與明礬。多數粗質用途羊皮的則會使用成本更低,且更臭上許多倍的紅鞣法。紅鞣法主要將羊皮浸泡在牲畜屎尿的汁液中,製程後的羊皮質地較硬而不透水,許多中古題材電影中常見的水袋,就是用紅鞣法的工法製作的。可以想見,製作保險套的羊皮,當然一定是白鞣法。十二或十三世紀以後,隨著各地區城市法的細密與嚴格,鞣皮匠被推擠到靠河下流的城牆邊上。

  諷刺的是,教會一方面身為中古貴族間戰爭的調停者與仲裁者,另一方面又是戰爭所需物資的最大供應者(例如盔甲內襯,箭袋,或是弓矢末端的羽毛...等)。然而,這又是另外一個比老太婆的裹腳布更長的故事了...